其一

夏泽确信自己没有听错，紧接着，她感觉手心一空。那条小鱼消失了，一阵大风裹着她，拥着她，往前奔去。

“去……去哪里？”夏泽紧张喊道。

(资料图)

“去玩。”那个声音回应道，声音如银铃般动听。

于是乎，营地里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场景，所有人，包括散养的狗子，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，看着一个小女孩，风一般得朝营地外奔去，速度极快又极其轻盈，甚至掠起了路旁的些许树叶和花瓣。很多人都怀疑，自己是不是眼花了。

“那是个人跑过去了吧……”有个反应迟钝的人问道。

“是的，还是夏总的女儿……我听说她一直身子骨不好来着。”

“谣传吧，这能叫身子骨不好？”

“不过……”

“嗯，怎么了？”

“哦哦没什么……就是感觉……她跑的时候脚都没碰到地面，你看，一个脚印都没有……”

夏泽就这样一路风风火火跑到了安井那里。安井正在洗车，看到夏泽气势汹汹得跑过来，吓了一跳。

“小泽妹妹，你身体好些了？”他把毛巾搭在车上，咧嘴看着夏泽。

“好多了。”

“有什么事吗？”安井问。

“呃，就是……”夏泽支支吾吾得，一时间没想好什么理由。

安井看着她扭扭捏捏的样子，一下子就明白了，然后毛巾一扔，打开了车门。

路上的风景画卷般徐徐展开，夏泽看到了五颜六色的屋顶，起伏的远山，也留意到远山上的零星小树，远远望去，毛绒绒的，像是有人在枯山之上绣了的一两朵绿色毛球。而在那前方，高山耸立，笼罩在浓重的雾气之中，大雾在阳光下发出白色的刺眼的光亮。

夏泽坐在车里，手托着腮帮子，做着欣赏窗外景色的姿态。但她的注意力始终在车内，她能感觉到，甚至她还通过后视镜确认了一下，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，正坐在自己身后。那是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，身着白色长袍，坐在后座上，双腿无聊得耷拉在半空中。注意到夏泽在看自己，那个男孩微微一笑，侧了下身子，好让夏泽看得更明白些。

“你是谁？”

夏泽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，无比清晰得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。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许是疯了。

“你又是谁？为什么要帮我？”夏泽在意识中答道。

“那个人太讨厌了，因为她自己看不到，所以她想让别人也以为那些东西不存在。”

“可我能看到！”夏泽道。

“所以，我才来帮你啊”，那个声音笑道。

“除了我？其他人都看不到吗？”

“当然。”夏泽听到那个声音轻轻笑了起来，“我证明给你看。”

说话间，那个透明的小人儿已然出现在车子的前方，安井毫无察觉，实打实得撞了上去。夏泽吓得尖叫起来。

“怎么了，怎么了？!”安井被夏泽的尖叫声惊到，一脚刹车踩住了。夏泽赶紧下车查看，她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小人儿，一时间有些慌乱起来。

“我没事。”小人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，夏泽赶紧回头，看到阳光透过那个小小的身影落了下来，五彩斑斓的。

“小泽妹妹，你没事吧，”安井这时也下了车，朝夏泽奔来。

“站住！”夏泽对安井喊道。

安井赶紧笨拙得停了下来。

夏泽站在那个透明小人身后，对安井摆了摆手道：“你能看到我吗？”

“当……当然……”

夏泽又对安井摆了摆手，“你过来，对，过来，停停停停，你就站在这里，对，再往前一点点……你有感觉到什么吗？”

“我……”安井心里一万个问号在奔涌。

“实话实说。”

“我感觉……这里风挺大的，要不……咱们进车里聊？”安井苦笑。

夏泽这下沉默了。她看到，安井其实已经触摸到了那个小人儿，但他什么都感受不到。

“不要白费力气了，”透明小人儿缓缓回头，看着夏泽道，“没人知道我的存在，除了你。你是特殊的。”

夏泽看着他，一时沉默了下来。然后，她走到他身边，认真道：“我叫夏泽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我叫空，天空的空——”

其二

安井又开始老老实实开车了，他们这会儿驶入了雾区，山间雾气正大，他开的小心翼翼，把速度降到了最低。这里就是这样，夏日多雾，尤其是山里，雾气大到如同下过一场雨，到处都是水滴，路边的石头上，崖边的草叶上，以及道路的警示牌上，这些雾气直到正午也无法消散。好在它们只聚集在山地附近，只需小心翼翼开过这一段路程。

山路弯曲，大雾阻碍视线，安井这时候本该集中注意力老老实实开车，按理说，完全不该分出心思想别的事，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往夏泽的方向偷瞄。怎么说呢，安井觉得夏泽有些奇怪。他看到夏泽斜靠在车窗上，似乎在看窗外的美景，又似乎在朝车后座看。她时不时朝后扭一下，眼神活跃，又是揪衣角，又是挠头的，好像在和什么人交流。但是安井朝车后座看去，那里什么都没有。

夏泽和空的沟通是通过心声进行的，空能直接听到她的心声，她也能听到空对她讲的话。这听起来有些疯狂，但现在，夏泽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，甚至，她的脑海中涌现出了更多的问题，要在空这里寻求答案。如果真的要形容这种感觉的话，就像是在阴霾世界中漏下的第一缕光线，空的出现让夏泽长久以来的凝望与追寻得以落脚，孤独的歌终于有了回应，阻隔她和世界的厚墙，也出现了一丝震颤。夏泽发疯得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。

她深呼吸又深呼吸，十指相扣，以免自己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。

“空！”夏泽没由来喊了一下空的名字，扭扭捏捏许久道：“那日……那日河流边是你救了我吗？你是那条河的神明？”

“神明？”空微微一笑，似乎对这个词感到一丝诧异。但他也并未否定夏泽的话。

“那天，谢谢你。”夏泽继续道。

“不要去那条河流，也不要对那条河流感兴趣，”空开口道，眼睛看着夏泽，“我守护着那条河流，就是为了防止人类靠近它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因为，那不是人类该触及的东西。”说话时，空的眼神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，夏泽看不明白。

夏泽在心底回味了下空的话，再度转过身来看着后座的小人儿，双手握拳，鼓足了勇气道：“空，那你知道很多事情吧，比如为什么我能看到？”她是那么迫切得想要知道答案。

空盯着夏泽看了一会儿，道，“我可以解答你的疑惑。”

“真的吗？”夏泽又惊又喜，下一秒，她直接喊停了安井，“停车！我要找个地方画画！”

这话一出，给安井吓得一脚刹住了车。

“你说什么？！”他不敢相信得又追问了一遍。夏泽仿佛是上天降下的灾星，专门来挑战安井的认知和忍耐底线的。“这哪有大雾天去观景画画的？！”

安井虽然不解，但他还是

安井虽然不解，但他还是在路边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了车。夏泽看着安井，抓着速写本就拉开了车门，然后她以一种极其认真又极其神秘的语气回头对安井道：“因为，我想见的一切正在雾中——”

“注意安全！”安井在背后喊，但夏泽已经消失在雾中了。

其三

夏泽一路朝前奔去，特意选了一个离安井很远的地方。她就这样在雾中穿行，脚下生风。而空化为风，裹挟着夏泽朝前奔去，还细心地为她分开眼前的雾气，好让她不至于摔倒。夏泽第一次觉得，原来自己可以跑得这般快，这般轻盈。等到他们停下的时候，前方出现了一棵花树，花树的背后白茫茫一片，那是雾气的海洋。

夏泽紧绷着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，索性在树下坐了下来，紧紧抓着自己的速写本。空在雾中显现出形态，也学做夏泽的模样，坐了下来。

“你想知道些什么？”空把手揣进袖子里，问道。

“我想知道……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？”

空不语，用手朝夏泽的眉心点了一下，夏泽的身上一瞬间出现了一阵辉光，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。她只是对空举动感到不解。

“你生来如此。”空道，“先天灵魂残缺，就和半个我差不多吧。你是人，但你也是我们这种的，你介于二者之间。”

“所以我能看到？”

“没错。”

夏泽垂下了目光，那一刻，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。许久她才继续道：“空，我母亲生我时难产，我自己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道才出生的，这是不是就是我能看到的原因？”

空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微微一笑，起身朝前飞去，停在了离夏泽不远的地方。他转过身来，对夏泽张开双臂，缓缓道：“泽，你知道你眼中所见的究竟是什么吗？”

“是什么？”

话毕，空的周身腾起一阵大风，那风围着他转动，越来越快，蛇一样在整个山谷盘旋。夏泽被风吹得睁不开眼，她只是牢牢抓住手中的速写本。风声在她的耳边徘徊。再睁开眼时，雾气已尽数消散，呈现在夏泽眼前的是黄褐色的岩土与山石，像是一道深纵的伤痕，坐落在大地上。夏泽识得这景象，阿扎姆村到处都是这般荒凉。

这时，空指了指谷底的方向，“泽，你看。”

只见大地突然动了一下。一时间，夏泽以为自己眼花了，很快，她就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眼花。

大地之上，无数亮光隐隐闪动，组成一张巨大的网，富有规律得闪动着某种辉光，并且，这些光亮还在持续移动。像是云朵投射在大地上的巨大光影，又像是平原上永不停息的麦浪，它们就这般，在大地上消无声息地流动着。

夏泽看到，光点途径的地方缓缓冒出了些许绿意，一棵枯死的老树自根部钻出了一条新枝。连夏泽手旁的这棵花树，也有许多光点朝此处涌来，吓得夏泽连连后退。光点消失在花树的根部。不多时，那棵花树的花苞全部绽放了，向四面八方投报以淡淡的香气。

夏泽无比震惊得看着眼前的一切，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脸。有点痛。

“这不是梦，泽。”空浮在夏泽面前微笑看着她，“这就是你看到的东西，它们充盈着整个天地。如雨水落到地面，随万物生长衰枯。它们是这个世界无比隐秘而浩大的一部分，是巨大冰山下最为庞大的构成。大部分人都看不到它们，但是你能看到。也许，这是件值得开心的事。”

其四

光点仍在缓慢移动着，夏泽看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夏泽喃喃道。她看着空，久久得凝望着他，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。

“空，那你是……”

“我跟它们一样，”空看着谷底的方向道，“不过，又有些不一样，我就是一团水汽，我同时存在于很多地方，又只存在于此刻你的眼中。我比它们幸运一些，我拥有自主意识。”

“我看出来了，你很厉害，你比他们都厉害，你能做很多事情！”夏泽莫名有些激动。

空摇了摇头，落在了夏泽身边，“不，恰恰相反，我需要遵守各种各样的规则。我不能触碰人类，也不能伤害人类。很早以前，我跟人订立了契约。”

“契约？你为什么要订契约呢？自由自在的不好吗？”夏泽十分不解。

空看着夏泽笑了起来，“对我来说，‘自由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啊，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。那所谓‘自由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，不为任何人而存在。没有人凝望的事物，如同天地未分，空无一物，一片虚无。我讨厌那种感觉。”

夏泽沉默了下来，她再度想起自己以前所见到的那些事物，只有她自己能见到的事物，椿树下的老爷爷，荷花花心里的小娃娃，还有埋在苔藓中的绿色长虫。长久以来，似乎只有自己见过它们，它们是否在某一刻会因着自己的注视而感到一丝欣慰呢？

她开始觉得，正如刚才空所讲的那样，也许，这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。可是真的这样想了，她又不那么开心了。

“以前，我一直觉得它们很恐怖，但现在我似乎也不那么讨厌那些东西了。”夏泽道，“仔细想想的话，好像很多时候，都是它们在陪着我。虽然不想承认，但确实是这样。空，我有点不明白了，如果我不讨厌它们的话，那我到底……在讨厌些什么呢？”

一阵大风突然从前方的沟壑里直勾勾朝他们吹来，带着低微的嘶吼声与腐朽的泥土味。夏泽一惊，这股风来得过于突然，她不由得赶紧抓住身旁的花树。而空纹丝不动，他警惕得看着谷底的方向，朝前走了两步，然后手一挥，那大风便改变了方向，朝他们头顶吹去。夏泽惊讶得看着眼前的一切。

“泽，人生太短暂了，你不应该为了一些小事而烦恼，也不要为了什么人什么事轻易生出厌恶来。你应该一直开开心心得才好。”空扭头对夏泽道。

这时，花树上一朵花落了下来，空微微抬手，那花朵便准确落在了夏泽的怀中。

“有什么需要，在心底呼唤我即可。我，先离开一会儿。”说完，空化为大风，朝谷底飞去。

夏泽一惊，赶紧往下看，只看到一阵更加剧烈的风自谷底喷涌而上，像是有什么东西迅速飞走了。

“我现在……不开心吗？”夏泽看着风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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