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小暑有点寒 | 我下雪......每一天,我都道永别
2023-07-07 14:21:07 来源: 顶端新闻
出道30周年,李玟的人生定格在了48岁。李玟的姐姐李思林在微博中称,李玟罹患抑郁症数年,7月2日在家中轻生,送医后持续昏迷并在7月5日逝世。
疾病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。正视被遮蔽的痛苦,是对灵魂的尊重,也是在残酷现实中更大的慈悲。
【资料图】
今日推送朱朝敏的散文《我下雪......每一天,我都道永别》(原载《花城》2016年第6期)。作者在创作谈中曾提及关于心灵的书写:好的作品,必须是回到根部写作,发现那些被遮蔽的部分聆听受辱者的声音,在真相呈现的刹那提供一条通道,连接“黑暗”层面的心灵。
我下雪......每一天,我都道永别
朱朝敏
一、暗物质
一雨入冬。清晨的人行道上,步行的,骑自行车的,脑袋均缩进衣领,匆忙而过。
推着板车卖菜的妇女,一路吆喝着,慢腾腾地从对面走来。尽管她的吆喝,对于匆忙的路人来说,就是赘言。我还是觉得,吆喝顺耳还漂亮,听听:早啊,买菜吗?有新鲜的蔬菜,才从自家园子摘下来的。漂亮话吸引我的视线。
我的打量却被中断。
他迎面走来,径直向我,我不能对视。早些时候,先生就告诉我,他不大正常,喜欢蹭到年轻女人面前傻笑,然后做些不堪入目的动作。与先生散步时,我会壮着胆子打量——他的衣服肮脏,但不完全破烂,他壮实的身体有点佝偻,右眼眼角有大块暗沉的胎记,荫翳住打探来的目光,开满笑花的脸庞总是潮红,显得污秽不堪入目。他的双手乐滋滋地前后摆动,但看见人,手伸到人面前,张开嘴巴,露出一口发黄的龅牙。这样一个被暗物质覆盖面容光亮的男人,说话黏糊又可笑:给我点吃的,我想要吃啊,总不能让我饿死啊。眼角挤在一块的胎记堆积出黑铁似的阴郁,两个拖泥带水的语气词“啊”,流溢出小孩子可怜撒娇的意味。
这个可恶的人的心理不难辨析。他索要吃的,无非缺少吃的,而“总不能让……”的表达方式,又暴露他的认识:饿死,不是他自己的错误,是他人的错误,因为他人没有及时给予……这么说来,他需要的不止食物,还有宠爱,且不得,所以只能乞讨。丝丝怜悯浮现在胸口,逐渐取代了厌恶。是的,尽管是陌生人,可是,他突然跑到你面前,你不得不看见你不喜欢甚至恶心的东西,譬如他的不洁,他身体呈现的锈铁般的暗物质,他近乎下流的言行,他的纠缠……
此时,他站在我面前,扬起脑袋,豁开的嘴巴露出下腭与舌根,眼睛里满是乞求。他让人想起孩子,只不过已经长大却一路被神放弃,放弃在背对阳光的阴面。疾病的苔藓爬上生命的旅程。
他的手朝我伸来,口齿不清地讨要:呜呜,给我点吃的,我想吃啊,总不能让我饿死啊。嘟囔中,嘴角有涎水缓慢溢出。说到底,这是饥饿的召唤。他的手在我短暂的逡巡中,试探着前移,他要图谋不轨——我耸起肩胛骨,偏起右肩,打回他的手。同时,飞速递出手中的早点。拿去吃,拿去吃。
他不接。趁我疑惑时,他飞快地出手,拉住我右臂。呵呵,呵呵。他的傻笑很不流畅,短促、断续,像被什么堵塞了喉咙,给我不干净甚至难受的感觉。
喂,你干什么。
高分贝的斥责声音严厉、刺耳,果然吓住了他。他的手缩回,停留在半空,然后放下,左右手交握在一起,相互搓动。他局促地晃动身体,再次豁开满口龅牙的嘴巴,朝我露出潮红的笑容。呵呵,呵呵……
我拔脚就走。快走,接近于跑,但不能跑,担心引来他更强烈的攻击。他呵呵的笑声不断,一路跟随,里面有很不干净的杂音。
来往的人流分散了他的纠缠。我的心情暂时舒缓并平静下来,仍然不能完全排除对他的厌恶,却也无法计较,他本不是正常人,当然不能有正常举动。
第二天,再次遇见推车卖菜的妇女。她一路的吆喝,仍然毫无新意,仍然不失漂亮。提着早点的我,想买板车里的新鲜蔬菜,我朝妇女走去。
他又站在妇女面前,犹如从天而降。他靠近板车,朝妇女撒娇讨吃的,然后伸出了手。
你干什么啊,这个疯子,着实讨厌。妇女大声呵斥。我停下了脚步,站在不远处看。
滚,滚一边去。卖菜的女人一边训斥一边驱赶。
他退后一步,搓着双手,呵呵傻笑,面色潮红。他是不需要蔬菜的,也拒绝了旁人递给他的早点。但他以怪异的笑声、伸手姿势和不断重复的撒娇话语来表达他的渴望:“给我点吃的,我想吃啊,总不能让我饿死啊。”无疑,反复表达的渴望恰恰正是他原本缺少的,他以重复强调。或许,他希冀在不断地惹是生非中引起注意,仅仅乞求一点“爱”……我心中又涌出杂乱的想法,却无勇气走上前。
风猛烈地灌来,我感觉到刺骨的冷。一个奇怪的想法冒出来,我缩紧肩膀,加快脚步。我没有绕开,而是迎向他和那个推车的妇女。既然避免不了相遇,不如主动面对。
妇女正推板车离开。他依旧在旁边纠缠。
我扬起右臂招呼:我要买青菜。妇女哦哦回答我。他侧脸朝我望望,居然缩回了手,双手交握,人与板车隔出一定距离。
妇女热情地为我推荐蔬菜。也许受到她的感染,尽管他还在旁边,我丝毫没有恐惧和不安,而是顺手递出手里的早点。趁热吃了,你不是说肚子饿吗?男人就要多吃,才有好身体。
他觉得意外,怔了怔,接过早点,却又露出那潮红的笑脸。嘴巴嗫嚅下,终究没吐出什么。妇女也递给他一个青绿黄瓜,说,刚好解渴。男人咧嘴哧哧而笑。妇女又道,我们都是好人吧,欺负好人可不是男子汉作为。男人居然噢噢点头,看我买菜准备离开,他又想跟上来。妇女叮嘱我小心点。
我的心有些忐忑,但还是鼓足勇气,笑道,大哥,你还没感谢我。男人停止脚步,再次噢下,说出谢谢。我扬起右手表示再见,他提着食物转身离开。
卖菜的妇女懂得,他是个病人,而病人的行为可以不计较,她在以健康人自居。这当然没有错。我读过桑塔格的《疾病的隐喻》,关于疾病与健康,桑塔格这样说:疾病是生命的阴面,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。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,其一属于健康王国,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,尽管我们都乐于拥有健康王国护照,但或早或迟,至少有一段时间,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,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。
对于那个被打发走的男人而言,妇女和我不过暂时幸运地站在生命的阳面。
二、身体的暴政
回先生老家路上,先生接到电话,被委托去拿药,于是,绕道到军医院精神病科,帮他同学带回五氟利多片。
车上,随着先生的介绍,我开始揣想这个年长我三岁的男人。他应该有白皙而臃肿的脸庞和身形,这是他常年吃激素药的结果,他行动迟缓甚至僵硬,眼神呆滞空洞,却整天作张望状。一起床,就搬把椅子坐在屋檐下,正对着家门前曲折小路张望,似在沉思。不明内容的沉思却使他混淆了时空,眼前变得模糊似是而非。他突然跳起来,大声叫喊:把这条该死的土路给我挖了,全挖了。然后,他扛起锄头去挖去砍。狂躁的血液使他周身沸腾,他分辨不了眼前的物和人。凡是挡住他眼睛的,他觉得是故意寻碴儿,于是抡起锄头狠狠挥舞。倒下的总是他的亲人,鲜血淋漓。
他被制服了?我问。
先生回答,强制制服。但强制制服结果就是,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,周期越来越短。
我懂,“强制”这个充满铁锈气味的词语,无时不在传递血腥、冷酷和坚硬。它代表公认后默许的权利,对陷落阴面的个体实施集权和暴政,是对肉身的封锁禁锢。说白了,它是面对阴面行为的非常手段。于他,“强制”的结果,只能囤积他没有发泄完的病菌。大量的病菌积聚,在时间中发酵再喷射。
先生说,他常常被捆了手脚,在锁了大门的窗子边像狼一般嗷嗷嚎叫。
而开始发病时,他蹲坐在家门前的土路上,不过是水稻田中间的田埂,抚着被锄头砍伤的手臂,哀哀哭泣,然后,呼喊咒骂卷空家财跟人跑了的媳妇。这条小路是唯一连接前面公路的通道,所以,他痛恨这条小土路。
絮叨中,回到老家,我们一起去给先生的同学送药。
走在几乎不能称为道路的小土路,我很不习惯。田埂土路七弯八拐,肠子一般细弱,仅仅落下一个人的双脚而已。田埂上有坚韧的棒头草和苜蓿,这些植株拉拢了细软的泥土,使泥土异常坚实,方便落脚。田埂两边是庄稼地,棉花高大蓬勃。再走上一段,是刚刚被收割完晚稻的秧田,只留下稻谷篼子。田埂上有许多断裂的缝隙,不清楚是否他挖掘的结果。
初冬的阳光,还是爽朗的,拥挤着的红柑橘浓烈地渲染了爽朗。柑橘林后,就是他的家。先生大声喊着他的名字。
他出现在我面前。哦,哦,是你啊,他的眼光移向我——你好。他的双手在胸前重复地搓握。我回应,你好。他的脸庞确实白皙,异常的白,拥挤一块儿的肉显然浮肿,但白胖脸竟然出现了红晕。他羞涩了?
我的心抖动了下。这个高中毕业生,虽是独子却并不幸福,父母脾气异常刚烈。我几乎能想到,在他的妻子卷了钱财跟人跑后,父母指着他的鼻子,气急败坏地叫骂,灌注出 “没有用,废物”等暗示。他被叫骂和暗示一点点浸染,再被俘虏。他的思想分成两半,一半提示他就是一个废物,只能连累他人,另一半思想因为所接受的教育又让他怀疑、抗拒。两个思想日夜纠缠吵闹,他开始是静静听,然后被它们左右牵制,但心灵如此脆弱,无法调和,被它们拉拽得痛苦不堪。
先生递给他一支烟,笑着说,你是否还记得,高二时,我俩在寝室偷着抽烟,被班主任老师发现,在宿舍楼下罚站好长时间。他愣了下,眉心揪在一块,留在某处的眼神浮现困惑。哦,哦,我想想,有这事情么?他凌乱的头发在金色的阳光下,泛出柔弱的黄色,有着婴孩般的无助。
先生又说,高一下学期九校联考物理,我们寝室就你一个人及格,还是72分,然后不知道是谁故意在你试卷上,把分数改成了52分,结果你聪明地把试卷贴在教室墙壁上……他嘴角咧开,眼神望向半空某处,笑容浮现于微红的脸庞,他沉浸在回忆中。
烟头即将熄灭时,先生交代他,一定要按时吃药,病好些了,最好能出去打工,换下环境,或许有好处。他点头附和先生的建议,并以语言强调,语速不断加快:就是嘛,我就是这样给他们说的,可他们硬是说我不能适应,担心我不行,担心我死在外面。先生鼓励,你是一个大男人,可以自己做主了。
他坚定而急促地点头表示肯定,他还建议,要先生给他们说说。他说的“他们”,是他的父母。好,我找机会试试。应诺的先生,在当天晚上找到了他的父亲,并把他的父亲请到先生老屋来说。
你看见了,他的病那么重,发起病来,可不是闹着玩的……老人已是满头白发,却异常执拗,无法听进任何建议。
无奈中,先生居然建议,他就是压力太大了,可不可以不把他当做病人看,换个眼光和方式……他是病了不假,可是他更需要理解,放开手脚也许更……老人站起来,打断道,你这么建议,我倒真想试下,放他出去……可是,我有个要求,你给我写下担保,担保他不会出事。
沉默中,老人弹灭右手上的烟,告辞。他不接受我们的“理解”说。对于疾病,历来只有控制,对身体实施暴政。忠直对待并理解疾病,如同真理一般匮乏。
他最终就是被送进精神病院。先生叹息。他叹息式的预见在半年后果然变成了现实,这丝毫不能证明我先生有多神。桑塔格早替我们说过:疾病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。而当语言遭受轻蔑和否认时,也等于摧毁了一具灵魂,疾病已经病入膏肓。
三、罪恶论
遇到他时,我大约十岁。
他也还是少年,初中毕业在家。没有毕业吧,就是中途辍学,原因并非家里没有钱供养他读书。他的父亲是我们村有名的木匠,经常被村里村外的人请去做工,毫无疑问,他们家境比一般庄稼人要殷实。他辍学实在是他本不是读书的料。那时,他至少十六岁了。
关于辍学的原因,我隐约还知道,与他的身世脱离不了关系。他的父亲在他牙牙学语时,赶走了他的母亲,新娶了邻村的一个年轻女子。后娘不喜欢他,他磕磕绊绊地摸着桌椅和树木走会了路,哭哭泣泣地学会了穿衣洗衣服。他十岁时,后母生育了弟弟,然而……襁褓中的弟弟却在父母作乐中,被重叠的身体压死。后母无法出口的羞耻与郁积的怒火变成随时随地的叫骂——祸根,就是你带来的祸害,早晚会把你自己也害了。祸根,你这个祸根……后母的叫骂,响彻在村头村尾和田间地头,甚至追逐到学校。有一天,后母披头散发地冲进课堂,拽起他的衣领,给了他两记清脆的耳光。从此,他不再上学。
回到村里,他形单影只,他从不和男孩子玩。但在女孩子中,只有女孩子的场合中,他会脱掉裤子,捧起他腹部下逐渐昂起的阳物。胆战心惊的女孩子捂着脸蛋跑开,他哭丧着脸,声音抖颤:你们都不看啊。伙伴们屡次传播着他的流氓信息,相互提示警告。
于是,他理所当然地被我们疏远并排斥。我们女孩子躲避他犹如躲避瘟神。
然而,一个村子里,总有意想不到的时候。
我躲闪不及,遇到他了。从我家后门出来,是一片蛇床子围拢的坡地。过了这个坡地,穿过一条公路,就到了学校。
我先说说蛇床子。蛇床子也叫寸金草,那是强悍的植物,自根茎分枝,密密麻麻地蔓延出一整片,然后朝上生长,简直可以淹没我十岁的身体。“寸金草”概括了它的生命力,而“蛇床子”的称谓却告知它是毒蛇蜗居的窠臼。这样说来,作为植物的它,是相对阳光的阴面,被隔离的被遮蔽的,神秘、暴力与危险可想而知。而神秘与暴力、危险的多重浸淫,罪恶似乎不可避免……罪恶之源。蛇床子赋予的遇见也不可避免,恰如人生的隐喻。
春天的蛇床子开满了细碎的白花,宽大毛糙的叶上,有镜子般明亮的美丽。但风吹过,空气里会扬起浓厚的腥臭味,还有说不清楚的糜烂气息。迫不得已路过时,我每次都是着急迈开步子,屏息呼吸,飞快离身。
这次,我刚跑过白花灿烂的蛇床子,一眼看见他从公路走来。我吓呆了,不由停下脚步。他的样子那么丑陋,令我恐惧,我忘记了逃跑。他下身赤裸,黑色的丛草里一条肉红色的“蛇”探出了头颅。显然,他看见了我,还看见我骨架几乎涣散。他感觉到得意,白皙的脸颊浮现潮红,朝我走近。
我呼吸急促,胸腔里一颗心突突地跳动,双腿无力,随后瘫倒在地。他很兴奋,颤抖着双手和声音,捧起探出丛草的“蛇”,命令我,你快看它,你快看。
羞耻和自尊使我低头,并闭上眼睛,但热辣辣的泪液刺激了我麻木的神经,并向我发出拯救的号令。我听见来自心中的号令,逃跑。我不由捏紧拳头,站起来,赶快迈脚飞奔。我犹如得到神助,几乎瞬间,从他身边像蛇一样飞出,跑到了公路上。
下面是两三年后发生的事情。我家早搬进城镇,但我所就读的中学在距离我老家更近的地方,所以,放假或者中途更多时间,我会回到老家。那些日子里,我惊奇地发现,晚上洗好的内衣内裤,晾在阶沿下,第二天清晨起床后,发现衣架空空。祖母也觉得纳闷,不免嘟哝,隔壁彭婶子听见,努嘴道,还不是那个流氓干的,被他妈搜出来几次,真是个祸害啊。
关于他最后的消息是,一个夏天的夜晚,他蹲伏在公路边的棉花地,等到路过的一个女孩,把女孩劫持进棉花地。他脱光了衣服,再次露出下体,要女孩抚摩。女孩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告诉了父母。女孩父母气急败坏地状告他耍流氓,他被抓去劳教。
二十年后,我拿到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时,我想到他,一个被否定的心理疾病患者,被女性的否定渊源出“祸根”毒瘤,在他身体膨胀,蒙蔽他的眼睛和心灵。他把成长的身影完全背离了阳光,留在生命的阴面。但他不服,他要抗拒,还拿出了证据,但阴面中走来的这个男人,除了身体,又有什么?他转过身来,面向阳光展示,那不过是来自阴面的痛苦认知:他多好,他的身体多好,他不是祸根。
也有好多年了,我所在的城市靠近长江有一个公园,每年夏天傍晚,我去公园散步,均会遇见一个女人。她会磁铁一般吸引我们所有行走者的目光。不是她多么漂亮多有魅力,而是……她挺着胸脯傲然穿过洪流般的人群,当然,她裸露着上身。她的胸脯,洁白、圆实、挺拔,让人想起月亮的清辉,想起挺拔的山峰,还让人想起幽灵。“白色的幽灵,从你们燃烧的天空落下来”,尚塔尔·托马在《被遮蔽的痛苦》中这样说。他说的是痛苦,却为“痛苦”正解,原因就是,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负重的心灵,正在遭受世人的曲解。
你能想到,对于那个袒胸露乳的女子,众人做到了熟视无睹,不再偏头为之凝眸。大概,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浅显常识,当一个人把应该被遮蔽的东西袒露天下时,就是病人,一个病人的东西哪怕再美好,也是罪恶……她在他们眼里,一个精神病患者,一个罪恶的人。
她是患者是罪人吗?我不能确定。但遇见她的刹那,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想法,我很想走上前,对女人说:你的胸脯真美丽。
终究没有出口,我没有机会。这个女人她几乎目不侧视,目光专一而冷静。她的傲然漫溢出凛冽的尊严,已经无声拒绝了所有声音。
四、梦辽阔
我总在走路,或跑。
泥泞的充满牛粪气味的田埂,浮尘扑鼻的街道,如眼泪泗横的河水和溪流……我不得不跑,因为看不清面目的人或者凶恶的动物,就要扑上来。一路逃离的我,双腿绵软无力,扑倒在地上。我心焦力竭,无论怎样使劲再也不能迈开腿脚,我哭泣着朝前爬,逃爬——
它在我睡眠里周期性出现。梦,梦魇。情绪积郁后的自然折射和释放。一个夜晚,我又看见自己站于浩淼河面上拱起的木桥,身体跟着颤抖的木桥摇摇晃晃。我竟然清晰地听见雷电的轰炸声,头脑偶尔提示:阳台上的鞋子还没有收进来。此时,电灯亮闪刺眼,我微微虚开眼皮,看见旁边的人起身,关闭了阳台的窗户。现实的担心被熄灭的灯亮摈弃,我再次沉入梦中:我在摇摆的木桥上跳跃前行,快到木桥尽头时,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闪进我的眼帘……我被摇醒,梦中断了。
逃离的细节,总在我大汗淋漓的惊醒中潦草收尾。但它追随我,章鱼一般攀爬上我的睡眠,伸触尖利的八足爪,使我的睡眠摇晃,甚至满目疮痍。
然而,它带着被破坏的战栗和对破坏修复的渴望,犹如一面被赋予魔力的镜子,悄悄展现被屏蔽的心灵之光。就在那样的时刻,生命背转身去,露出阴面之核,颇像传说中的灵光一现。“逃离”积重难返的脚步,因为梦,稀释出阔大而连贯的梦境。辽阔若风的梦境,是回归,还是阐释,关于往昔和痛楚。
但在我看来,是人为的构筑,恰如儿时对一枚糖果的渴盼落空后的补救。
儿时的我总在沮丧时奇思怪想。我屡次怀疑母亲被人谋害,另一个女人(她已经窥视我母亲的位置多日)化装成我母亲的模样。也许是一只从深山里跑出的千年狐狸,来到了我们村庄,掠劫了母亲,摇身变成了母亲现在的模样。
是的,她的模样发生了变化。
刚才还在恼怒的母亲,面容趋于平静,双手伸向我的被角。纷繁复杂的人事时时要她暴怒,然后是长时间的独自哀泣。她提高的声音和激烈的言辞,要我呆立怔忡,要我奇思怪想,而我的奇怪想法伊始,母亲伸来了愧疚的双手,掖紧被角。快速变化的情绪,让我很难跟上并适应。
我继续发怔,奇怪想法还在蔓延。这是很妖娆的女人,她精通化装术,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抢走了我真正的母亲,然后穿上母亲的衣服,再摇身一变,变成了母亲的模样。我的母亲呢?可能正在黑暗里受苦,却没有人去挽救。我突然泪流满面,蜷缩起身体,双手狠狠地掀开被掖紧的被角。
母亲的微笑里带着比往日更深沉的内容,她的话语多出了平日几倍,这使我想到虚张声势这个词语。于是,我更加肯定了刚才的想法,她就是假的,我真正的母亲被她谋害了。我倍受暗示的心理,与母亲的殷勤成为攀附,相应增长。
多年后,我明白,这类似假想的白日梦,是人潜意识里对积压情绪的释放,也是人在潜意识中,对生命阴面的腾空。
阴面,类似生命的黑洞,潜伏在时光的初途。可是,没有谁能够幸运地避免。
白日梦注定要走向梦魇。
父母一次剧烈的争吵后,父亲推出自行车,迎着西下的夕阳,摇晃着,在我家门前的公路上愈行愈远。母亲手脚冰凉地跌坐在地,带倒了身边的凳子,凳子轰然倒地,然后长时间地怔忡发呆。我手足无措,吓得忘记了哭泣,倚着门槛,呆望着院子外面的坡路和坡路前面的公路。夕阳西下,光线逐渐模糊。
黑暗中,头脑昏沉的我开始构筑我的梦境。公路上,我慌张地逃跑,跑,跑得我手脚疲软,趴在了地上。然而,黑影追上来了,是不苟言笑的男子,他追赶得笃定有力,接着,男性变成了女性,穷追不舍中,女性又变成了男性,面容模糊,却有着坚硬的手臂,在我的眼角真切地闪过。我拼了全力跑,跑过田埂沟渠,跑过一条公路再爬过一座山坡,发现自己跑到了悬崖,不由得站住。悬崖下面的江水汪洋恣肆,深不可测。我瘫倒在地。黑影跟上来了,朝我伸出手臂。我闭上眼睛,心一横,站起来朝下跳……扑通中,我跌落到水里,水流摔出的浪花冰凉刺骨,巨大的浪花漫过我肩膀和脖子,我充满了恐惧。我会淹死吗?心悸蒸发出淋漓的汗水,在艰难的挣扎中,我惊醒过来。
逃跑的梦魇不一,却总以跌落水中收场。为什么是水?源于我对水的恐惧记忆。我的家乡是长江中的孤岛,四围都是水,岛上的堰塘沟渠丛生,自然,因为水而发生的天灾人祸随时可以降临,岛上人几乎难于逃脱倒霉的命运。梅的二姨是村子里最倒霉的女人,她生下一个豁嘴的儿子被婆婆赶出家门,在靠近长江边搭了窝棚,儿子三岁时死了。第二年,她又生下一个豁嘴男孩,孩子又死了。第三个孩子仍然是个豁嘴,豁嘴孩子五岁时又命丧黄泉。他们的尸体排成了一条直线,静静地睡在土堤下的杨树林里。杨树林子下是陡峭的岩石垒成的第二道堤坝,堤坝下是绵软匀实的沙滩。江水在日益暖和的天气里一点点地漫过沙滩,拍打岩石。
有一年,暴雨连绵,长江暴怒了,它在岩石堤坝上卷起大朵的浪花,然后冲过堤坝,漫进岩石上的杨树林。梅的二姨站在不断升高的洪水里,双手在洪水里打捞,尖声喊着:“我的孩子被冲走了,帮我救救他们。”她在洪水中的身体越来越小。暴雨下的长江水位不断上升,快要淹没杨树林带。梅的父母赶来,踏进江水,冒险拽出梅的二姨。
梅的二姨被拉上江堤后,整天散乱着头发,衣衫褴褛地在村子里游荡。这是被水鬼掳去了魂魄的女人,她的身子轻飘得没有重量,在阳光下影子般轻轻地飘忽。她喜欢捕捉孩子,水边的孩子。她的黑影总在某个说不准的时刻压下来,贴在明镜似的水面。她要干什么?是拉回水边的孩子,还是把水边的孩子推进水里?不得而知。往往是,她轻忽的影子飘过来,水面显现出她的身影,而水边的孩子受到惊吓,一阵尖叫,跌落水中,伸开双臂挣扎,一边还在大声呼救。于是,响动引来了会游泳的人,孩子被及时救起。
一个寂静的中午,我去堰塘里清洗茶杯。出了家后门,横穿一条公路,公路下就是一方堰塘。这是夏季的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,我蹲在紧靠岸边的跳板上清洗杯子。她来了,黑影压在我的影子上。我惊恐地尖叫,然后跌进了堰塘。我呜呜地哭喊救命,那个疯女人竟然走进水流,伸出她的手,但我拒绝,惊慌失措地朝水流中心下滑。我呜呜地哭叫,双手在水里胡乱拍打。手指距离水面只剩下几厘米时,公路上一个路过的行人,慌忙踏进堰塘,拉起了快要被水淹没的我。
母亲赶来时,那个疯子湿着裤脚,又朝我俯下身子。她的脸上带着好奇的询问。但她刚刚俯下的脸庞,被满脸愠怒的母亲甩了一个巴掌。她嗷嗷地捂着脸庞分辩,你欺负人,平白无故地欺负人,水要冲走你的。呜呜。
这种恐惧被时光钳制成紧密的阴影和沉闷的记忆,它们贴附在我的血液上,阴凉而无声,汩汩流淌出秘密河流,在时光的阴面涌起忧伤的潮汐。忧伤的潮汐,缓缓吟唱……梦境来了,恰如尚塔尔·托马所说的“我下雪。每一天我都道永别”。
尚塔尔·托马说的还是痛苦,仍旧把“痛苦”物理化诗意化。物理化是承认“痛苦”无所不在的存在本质。诗意化是举重若轻的正视态度。梦境的出现,再合适不过。
说来,梦境是另一种版本的记忆。它有修改的权利,有演绎的本事,也有穿越的能耐,但无论怎么改版升级,它均忠实地受命于阴面之核。而阴面,在童年就轻易地摄取了命运河流的源头,它托付梦境呈现,并释放它的沉重。
一些梦仅仅就是梦而已,清醒后就无影无踪,所以,多数时候,做梦的人难于记住他们的梦。但细想,很多事情,曾经被宿命的河流卷裹,却因为梦境得到神奇的照应、释放。阴面,神灵一般,再次露出它的脸庞,要人看重并按图索骥地提供它的秘密轨迹。被遮蔽的痛苦,得到了正解。
那一刻,幸运人会听见来自阴面灵魂的呼唤:你愿意跟我下坠吗?我下雪……每一天,我都道永别。
——文章选自《花城》2016年第6期
朱朝敏,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。出版作品集《百里洲纪事》、《黑狗曾来过》、《遁走曲》等十部。小说、散文发表于《人民文学》《花城》《作家》《天涯》等文学期刊。小说转载于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等,有文字翻译成英语、韩语和西班牙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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